我拧亮了床头的灯。厚重的窗帘遮住了一切的光，在昏黄的灯光下，不知道白天还是黑夜，室内污浊的空气让人觉得不畅快。我发了一会儿呆，扭头看了看枕 边酣睡的人，还在发出均匀而沉重的呼吸声，我起身扯开窗帘，阳光一泻如瀑，眼睛有些睁不开，等我适应了这明亮的世界，“真是好天儿”，我点燃一根烟，就倚 在床头舒舒服服地抽了起来。

劝劝还是没醒，身子蜷曲着。她的头正好落在阳光里，眉头微微皱一下，鼻子轻轻哼一声。她的脖子和一小部分脸还窝 在被子里，被子的阴影把她的脸挡住了一些，从我的角度看过去，她的脸因为光影显得更加柔和温顺，脸上细细的绒毛也被阳光打的透亮，仿佛在脸上扑了一层金色 的粉，连同鼻子、嘴唇和下巴，都是柔和的。我把烟头摁灭在床头柜上，钻进了被子。

这是我不知道第几回带着劝劝来这家旅店，车站旁的巷子里一个肮脏的不起眼的旅店，我确信我走了桃花运，人生值得一过，你永远不知道你的下一个运气在哪里。我羡慕并渴望这么年轻的女孩。

我是劝劝的第一个男人，在她之前，我还和很多女人在一起过，但这个第一，足以打败我以往对所有女人付出的爱。劝劝以为我是爱她的，她刚刚开始经历她的人生，她以为这是男人爱她的方式。

但这一刻，我也确信，我是爱她的。

这间又小又破的房间，是我的国，我是国王。

劝劝眨巴眨巴眼睛，轻轻地哀叹一声，“饿了，想吃东西。”

我 一有机会就跟她讲讲我过去的辉煌经历以及我现在的凄惨状况，我的穷，我的没有钱，她听进去了，并充分理解了这个。她站在我的立场上，处处替我省钱，有时候 我为她花点钱或者我们一起花点钱，比如住旅店或下馆子什么的，她就心疼我的钱，真心实意地心疼。劝劝是个省事的姑娘，只要不饿着她就行。

我叫了外卖，我们在房间里简单地吃了点儿。但是气氛温馨，吃饭时两个人情意绵绵，一碗面条都能吃的满心欢喜。

我 是个厨子，还是个半路出家的厨子。十几年前，我刚刚爱上了喝酒，喝完酒去上夜班时引发了车间的一起生产事故，工厂损失了些钱。工厂念在我的父亲曾经是厂子 里的老师傅，没有给我吃官司，他们让我赔钱滚蛋。我几乎赔光了婚后的家底，老婆因为我的酗酒，早就不想过了，无奈肚子里又怀了个孩子，大儿子也才5岁多， 就将就着过了下去。当初我们青梅竹马，怀抱着对生活一切的美好希望结合在一起，孩子是爱情的结晶，但当生活开始支离破碎起来时，爱情也就变成了狗屎。

我 丢了工作，仍然偷偷地溜出去喝酒，东跑西颠地找些活干，挣的钱还没等拿回家，就被我急匆匆地喝掉了，喝完就回家闹，一家人不得安生，对于那一两年的记忆， 在后来的人生中，变成了一片空白，那时的我仿佛一个人，没有家庭、没有老婆、没有孩子也没有工作，我就是一个人，日子过得像闪电一样快，像醉酒一样痛快。

直到后来，终于出了大事，我喝完酒非要送我的小舅子回家，借了一辆摩托车，也就两三里的路，结果，不知怎么回事我们栽倒在路边的泥塘里。我摔昏了过去，睡了三天三夜，醒来才知道，小舅子倒栽葱插在泥塘里，活活憋死。

我没有被抓起来，老婆和小舅子是孤儿，没有人跟我清算，早些年，警察也懒得多管闲事，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。但是我那时很受了触动，因为自己也隐隐约约看见了死神的影子。我就下了决心戒酒，踏踏实实地在一家川菜馆做了学徒，干起厨子来。

我 很聪明，以前在车间里做车床的时候，我就是做的最好的一个。我学的很快，对于做菜，我简直是无师自通，什么麻婆豆腐、回锅肉、宫保鸡丁、盐烧白、粉蒸肉、 夫妻肺片、蚂蚁上树、蒜泥白肉、芙蓉鸡片、水煮鱼、干锅盆盆鸡等等的川菜我都能做得鲜香麻辣、又快又好，附近一带的川菜馆都知道我，我不愁没工打，也从不 休假，过年过节馆子都是正缺人的时候，这家干完干那家，没命地干，每天回到家，累得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，我脱了鞋，躺床上就睡了。

红灯笼川 菜馆是我干的最久的一家店，老板比较熟，开的薪水也高，每天中午，我把那拨高峰期的活儿忙完后，哈上几口饭菜，泡一缸子酽茶，歪在靠椅上，迷糊一两个钟 头。我很少跟店里的服务员打招呼，我犯不着跟这些小后生们说话。劝劝是红灯笼的服务员，我的生活两点一线，如果她不到这家店，我一辈子都遇不到她。

那天我正在厨房间炒菜，劝劝端盆水煮肉片进来，她怯生生地说了句什么，我没听见，忙得脚打后脑勺，我懒得理她，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，她把菜放下，搓她工作服的下摆，烟熏得厉害，她捂住嘴大声咳嗽起来，实在没办法，大声说，“师傅，客人嫌菜太咸。”

“TMD！”我吐了口唾沫在菜里，加了勺糖水，又用热油浇了一下，“端走！”

劝劝站着不动，我回头看了她一眼，真他妈土，穿的好像上个世纪的乡下人，但不能不承认她长了张俊脸，脸白白的，显得人干净，身子发育得也不错，这么搭配起来形成了一种奇异的、慑人的美。她的大眼睛包着泪花儿，忽闪忽闪地，眼珠子墨一样黑，能把人吸进去。

我怔了一下，大吼一句，“哭个屁！”心里某个地方却软了一下，起手把水煮肉片倒进潲水桶里，麻麻利利地又做了一份儿。

我看上她了。这姑娘完了。

我 不用打听，就知道她20岁，刚来馆子里打工。看上去她没这个岁数，嫩的可以掐出水来。我用我的方式靠近她，她初来乍到举目无亲，我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就把她搞定了，睡之前我就拿准了她之前没交过男朋友，果不其然。。。除了我那青梅竹马的老婆，这几十年和那么多女人在一起，我再没碰见过这样的好事儿。我 心满意足，我没觉得自己是个混蛋，我也没太操心以后的事情，今日有酒今日醉，这事儿我干得不赖。

她家里很穷，下面还有一个13岁和7岁的妹 妹，她鼓足了勇气坐火车到这个城市里打工，每个月挣得钱绝大部分都给家里汇了回去。她对于现在的工作和生活都心存感激，因为有我，我宠着她，给她献殷勤， 偶尔给她些钱，休息的时候偷偷给她做好点吃的，给她送些小礼物，还给她买了部国产的智能手机，我尽自己所能地对她好，这都是我应该做的，但在她看来，我给 她的远远高过她对我的期望值，或者说，对于一个爱人的期望值。经历了这么多年的人生，唯有和劝劝的恋情，我做的极其成功，完美无缺。

我们这 点事店里没人知道，我不愿意别人来分享我们的喜悦，而且我有老婆，虽然老婆长期在安康医院接受治疗，我单身了已经好几年了，但我还是一个有老婆的人。这些 劝劝都知道，她通情达理，不知道为什么，她总认为自己是我的负担，她天真烂漫，纯洁无暇，没有历经岁月的人都是这样。劝劝也在红灯笼呆了大半年，在我的照 应下，她干得还不错，穿衣打扮也有了些城里的味道，店里的人渐渐不对她呼来喝去，都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。

她凡事忍让，吃苦耐劳，这种优良品 德早就变成化石了，你也别指望能在现在的年轻人身上看到，她和我家老二差不多大，我那个小儿子从小到现在，都好像全世界都欠着他的一样，对比一下，我有时 真希望劝劝是我的老闺女，虽然现在的关系也算是我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气，但总是有那么点难以启齿。

今天，我们来旅店是为了庆祝她17岁的生日。她果然没有20岁那么大，她把自己说的成熟点是为了顺利找到一份类似于服务员的工作，我还没来及给她买份蛋糕，但我们在一起吃了长寿面。

我 们离开旅店后从不同的路回到了红灯笼。下午三四点钟，正是要开始上班的时间。这段时间我工作充满了力气，一种说不上来的喜悦在心里如同发酵面团一样在适宜 的温度下巨大地膨胀，我手艺精进，做的菜有了更多的回头客，在我这样的岁数，爱情似乎是一个笑话，但我满怀希望地工作，不再对世界充满怨恨，不能不说一切 都是爱情的力量。

那天到了傍晚的时候，天就变了，开始下起了雨，我是从后厨走出来到店外去抽烟时才发现的。因为下雨的缘故，虽然雨不是那么 大，来店里吃饭的客人并不多，7点刚过我基本上就没什么活了，倒是有几份外卖。我扫了一下大堂，劝劝不在，外面有辆红色的电动车也不在，大概店长指派她去 送外卖了。叫外卖的都是在附近的写字楼里上班的人，虽然不远，但骑辆电动车还是要快很多。

我刚把一根烟抽完，劝劝往我手机打电话，我忙走进饭店旁边的弄堂里，电话一接起来，她在里面哇哇地哭，问她咋啦，只是哭，弄得我心里毛焦火辣，过了半天，才说出来，她骑电瓶车撞了人。我问清楚了地方，离红灯笼往东的这条路的第二个十字路口。

我 赶到了十字路口，人已经围了好几圈，我挤进去站在前排人的后面。劝劝跪在地上放声大哭，电瓶车倒着，旁边躺着个老太太，地上没有血，那个老太太一动不动， 连呻吟的声音都没有，我不知怎么感到害怕。劝劝抖得厉害，天还在下雨，是有些冷，雨水顺着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脖颈往下淌，那些我上午刚刚用手指划过的地 方。她没完没了的哭，突然间我觉得她又土又蠢，哭的样子真是丑。

警察和120都到了，也许是围观的人帮忙报了警，人越围越多，我双腿发软， 实在抬不起脚来往前走，又往后退了几步。120的急救医生下了车跑到老太太身边，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走了，就在我使劲往后挪的时候，急救车也走了，但是老 太太还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搁着。后来劝劝也被带上警车走了，来了更多的警察和警车，他们站在老太太旁边，人围得越来越多，我被挤得胸闷的很，人群发出嗡嗡的 声音，我很想听他们在说什么，但是我什么都听不见，我浑身没有一点力气，连听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
直到殡仪馆的车来，把老太太抬走，人群才开始 慢慢地散了。雨越下越大，人群很快就散的干干净净，只有我一个人还站在那里，地面也清理得干干净净，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，看上去和别的十字路口的地面没有 任何区别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我不明白，人为什么那么容易死，如果那么容易死，为什么我能一直活到现在？这几十年的人生，我可以死无数次，但我仍然好 好地活到现在。

警察来店里问了些关于劝劝的情况，问到我的时候，我支支吾吾，但是说实话，对于劝劝我并不比店里的其他人多了解多少，我了解 她的身体但我不了解她的人。警察说劝劝骑电动车逆向行驶，撞死了那个63岁的老太太，路口有摄像头，撞车的过程被高清摄像头记录的清清楚楚。劝劝没钱赔给 老太太的家人，她除了去坐牢以外，没有别的办法。

店里的人对于劝劝的厄运都在唏嘘不已，但是没人能帮她，大家都拿不出一分钱来帮她，何况这 种情况下，究竟要赔上多少钱才算完？我默不作声，劝劝已经被关进去，除非我去看她，她是找不到我的。我这时已经冷静下来了，对于我们之间的恋情以这种方式 结束，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。她17岁，因为这样愚蠢的事情要去坐牢，任谁都会觉得不幸，难道我不是这么想？我如果把自己的房子卖了，倒也许可以救救她， 但是，我嘴角浮上一抹微笑，命运这东西，人是抗拒不了的。

我老婆因为产后抑郁，还有我长年累月的酗酒，变成了精神病，小舅子的死不过是导火 索而已。她的单位早就把她除了名，什么都不给，我每个月都要给安康医院交她的住院费、药费、护理费，她变成今天这样，我不能说跟我没有关系，我可以撇下她 不管吗？就算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我也做不到。

我大儿子早就过了可以开始工作的年纪，但他每天有上顿没下顿的瞎混，他抽烟、喝酒、搓麻将和 打架，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干违法的事情。他时不时的向我要钱，我拒绝过，我说你可以去找份正经工作干干，他迎面甩给我一句，“要是你当年去找份正经工作我 妈也不会变成这样！”我能说什么，我给他钱，一般他要多少我就尽量给多少，我现在还干得动，我拼命挣钱，他成为今天这样，我不能说跟我没有关系。

我小儿子也是个无底洞，我以为他考上大学是个神奇的意外，在这样的家庭有这样的父母，天知道他付出了怎样的努力？我不知道，我甚至不知道我的两个儿子是怎么长大的。他的学校还不错，以至于我一说出来人家都不相信这么回事，就凭我，能养得出这么争气的儿子。

只 有我心里知道，这都是面子上好看而已，我这个小儿子除了会读书，其他的，他就是个垃圾，是个废物，从小在仇恨中长大的孩子，你能指望他变成个什么样的人 才？我给他挣学费，挣生活费，他从来不参加什么助学贷款或者勤工俭学，摆谱摆得仿佛他爹开了个大饭店。我房子要留给他，我不得不留给他，不然，他哪一天因 为这个要了我的命也不一定。

我的小儿子即将成为一个社会的败类，我不能说跟我没有关系，但我除了给他钱，我什么都做不了。

所以，只有劝劝，她去坐牢，跟我没有关系，她逆向行驶，她视线模糊，她反应慢，她撞了人还把人给撞死，你说，这跟我有什么关系？我顾不了她，我还有个上了年纪的妈，她每个月的生活费也要我来出，我想来想去，都拿不出一分钱来给劝劝。

人总归要接受生活的教训，劝劝去坐牢，这是生活给她的教训，也许在牢里，她有充分的时间去想想我，我这个混蛋男人，为何从此杳无音讯？哪天她想通了，她就会明白，这些都是教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