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整个童年是扭曲的”
新京报:接下来就天天去偷东西?
哈里克:嗯。一睁眼就是“任务”,刚开始每天要偷够5000块,后来是一万块。如果没偷够的话就会挨打。
新京报:偷东西时会被人发现吗?
哈里克:经常被发现,特别是开始的时候。有人发现后追着我们打骂,也有的人很好,说“你们还这么小,不要偷东西了”之类的。
新京报:当时想过求助吗?
哈里克:怎么不想,几乎天天想。但每次偷东西,买买提就在不远处监视着。我们偷东西都是开一辆面包车,小孩到街上,老板在车里。我试过逃跑,但语言不通、人生地不熟、没钱,根本无处可逃,被抓回来打得更狠。
新京报:不能报警吗?
哈里克:那些年,除了被偷的人,打交道最多的 就是警察。我刚到东莞时一句汉语也不会说,后来能讲一些了,我跟抓我的一个警察说,“我是被骗来的,能不能救救我?”那警察什么也没说,后来我被放了,买 买提把我接回去,我看到他塞给那警察一块手表。那天晚上我又挨了一顿毒打,那之后我就不想逃了,跑不掉。
新京报:绝大多数警察还是好的。
哈里克:那是我们要打交道的另一类警察。小老 板还教给我们对付警察的技巧,首先装作不懂汉语,问什么都摇头;其次是自残,我们从小就练习在嘴巴里含刀片儿,刚开始经常割到舌头,满嘴血,后来就熟练 了。如果被抓了就在脑袋或脖子上割一刀,刀口不会太深,但流血一定要多,不够的话就撞墙,这样警察也拿我们没办法。
你可能会说我可以向他们求助,但小老板就会派人在外面等着,况且那时还小,父母找不到,跑出去了也不能独自生存。
新京报:从小看到的大多数都是丑恶的。
哈里克:是的,看不到希望。在东莞和我同龄的孩子,他们有父母陪着,有各种各样的玩具,我什么都没有,有的只是任务,任务。我整个童年完全是扭曲的,不知道快乐是什么。
“我成了另一个买买提”
新京报:那时有没有想过长大以后怎么办?
哈里克:12岁那年,我跟艾哈买提说我想回新疆找我的父母,没想到他很痛快地答应了。但公安局的警察叔叔说和我父亲同名的有几万人,根本查不到。我去了原来的工地和当时住的出租屋,都已经拆了。
新京报:没找到父母,你后来又回到东莞?
哈里克:找到爸爸妈妈是我唯一的希望,找不到他们对我打击非常大。除了回东莞我真的不知道去哪儿。
新京报:后来你也成了“小老板”?
哈里克:回到东莞后,我跟艾哈买提说不想偷东西了。其实我们长大后,他就不太让我们偷了,因为容易被发现,成功率低。我就成了小老板,另一个买买提。
新京报:小老板的工作内容就是监督和培训新来的小孩儿?
哈里克:除了那些,还要打架,要抢地盘儿,最乱的时候一两百人一起打架,因为当时广东这样的团体太多了,每个老板手下有百十人很正常。
新京报:从7岁到15岁,你最开心的事儿是什么?
哈里克:10岁或是11岁的时候,艾哈买提给我过过一次生日,很多人,买了蛋糕、吹蜡烛,用维语唱了生日歌,还送了手表给我当生日礼物。那次很开心。
还有14岁时,我偷了一个姑娘的手机,她打电话跟我哭,说手机对她很重要,我也不知道怎么了,后来把手机还给了她,在还她之前我存下她的号码。她很漂亮,后来我们成了男女朋友,她对我很好,那是我的初恋。
“你们是受害者,带你们回家”
新京报:2011年你们被抓,当时想过会发生什么吗?
哈里克:以为会和以前一样,呆不了多久就会被放出去,但后来发现不一样,当时是新疆警方和全国多地警方合作,决心要解决新疆流浪儿问题。
我记得后来有新疆的警察说,“这次你们不是犯罪嫌疑人,你们是受害者,我们会带你们回家。”
新京报:听到这些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?
哈里克:不相信,其实一直到我见到父母前我都不相信,或者即使回到新疆,如果没有找到爸爸妈妈,我肯定又会走上老路。
新京报:回到新疆很快就见到了父母?
哈里克:2011年8月5日我和很多同伴被送到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工读学校学习,23天后公安局的一位叔叔要带我见两个人,当时他没告诉我是见我的父母,相见时,看着面前哭泣的人,我开始还没反应过来。觉得一切太不可思议了。
新京报:工读学校的生活是怎样的?
哈里克:当时负责我的警察叔叔告诉我,安排我们到工读学校读书不是惩罚,而是一个过渡,我认同。我没上过学,起初还挺新鲜的,但时间长了确实有点受不了。
新京报:太枯燥?
哈里克:枯燥是一方面,每天按时起床、做操、补习文化课,我们好多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,开始时非常难。可能对我来说,最不适应的是规律,因为之前我所有的生活都是没有规律的状态,没人管,没什么要遵守。
“重新做好人不容易”
新京报:从小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,想改变不容易吧?
哈里克:肯定很难。我当小老板后,不光抽烟喝酒,还吃过摇头丸之类的毒品。到了工读学校,什么都要戒掉,最初真的非常痛苦。
新京报:怎么转变过来呢?比如烟瘾、毒瘾。
哈里克:学校里不让抽烟,开始总想偷着出去 买,但没有卖的。毒瘾要多说两句,艾哈买提和其他老板比唯一一点好的地方就是不逼我们吸毒,当时很多蛇头为了让手下的孩子完成任务,都会给他们毒品。艾哈 买提没有,他知道我吸毒后很生气,有一次因为这打得我都爬不起来了。在学校也没有特别的戒毒措施,毒瘾犯了就死忍着,我也不明白,最后反正就忍过来了。
新京报:支撑你“忍过来”的是什么?
哈里克:家。7岁之后我就没有家了,我从来没想过会再见到我的家人,能有一个家可以回去。见面后,妈妈告诉我她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找我,她跟从没见过我的弟弟妹妹说我的模样,说我的耳朵会动,告诉他们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、我回家的话,记住耳朵会动的男孩儿就是他们的哥哥。
新京报:学校里有没有什么特别难忘的人或事?
哈里克:我非常感谢工读学校里一位叫阿比德的老师,她像妈妈一样陪我度过最艰难的日子。我的第二个生日是阿比德老师和同学们一起给我过的,他们一起给我唱歌,祝我幸福快乐。这次,我真正感受到了爱。
在工读学校时,很多同学都偷偷说我不会变好的,我肯定受不了之后的日子。回到老家之后,有很多原来的朋友联系我,他们从工读学校出去后很快又重操旧业。但我最终烟酒和毒品什么都戒了,可以和过去彻底告别了。
“我为过去的一切感到抱歉”
新京报:现在再去想过去,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?
哈里克:像是11年前做了一场噩梦,很长,现在终于醒了。
新京报:现在要很辛苦才能赚一两千,赚钱没有过去来得容易。
哈里克:这是最不习惯的,我回来卖过烤全羊,在夜市上卖过炸鸡,现在开电动三轮车,哪个工作都很辛苦,挣不了多少钱。有时我也跟妈妈说,过去钱来得好容易啊。妈妈会马上打断我,她说现在挣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,干净的钱能让人心安,不要再想以前。
新京报:有没有一件事让你真正认识到你的过去?
哈里克:妈妈花450块钱给我买了部手机,没一个月就被偷了。我非常难过,因为妈妈没什么钱。那时我就想,再也不要做过去那样的人。
新京报:丢手机之后会想到被你偷东西那些人?
哈里克:不光丢手机之后。当我开始真正靠双手赚钱,常常就会想到以前那些人,我记不得他们的脸,他们也不会知道我是谁,但我会觉得对不起他们。
我上网看一些关于新疆的新闻,这两年发生了好多事,让很多人对新疆有一些负面的印象,我观察到很多帖子后面提到被新疆小偷扒窃的经历,看到这些,我心里就会很难过。我为过去的一切感到抱歉。
新京报:不希望别人对新疆人有负面的印象。
哈里克:不希望。更多的新疆人是和我父母一样,一辈子都勤劳,一辈子都不伤害别人,我不希望因为那些孩子的错误让大家对我的家乡有偏见。
新京报:有没有想过如果没经历这一切,人生会是什么样子?
哈里克:妈妈后来又结婚了,我回家后多了弟弟妹妹,最小的弟弟今年7岁,正好跟我被骗走时一样,全家人都很喜欢他,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,他明年就上小学了,我想如果一切没发生,我的人生就跟现在的弟弟一样吧,未来有无数种可能。
我从来不知道,在外面流浪的这些年,我的家人一直没有放弃我。在学校里每当我想出去,想抽烟或者毒品,就会想起妈妈的眼泪和她说过的话,就忍过来了。重新做好人真的不容易。
—遭人拐骗、被迫从事街头盗窃的新疆少年哈里克谈当年如何戒除恶习、改过自新。
新京报记者 卢美慧 实习生曹忆蕾 新疆库尔勒 报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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